一辈子的湿

 

 

 

 

 

芝蕙:这个夏季太漫长

“宝贝,儿童节快乐!”打开手机,我看到一条信息,这是我大学同室女友不合时宜的祝福。她在首都单着,于众多男友中旋转,惬意快活得像只林中小鸟。而我,是一只小城的母鸡,因下不了蛋,就要离开温暖的窝巢。

拨通石图的电话,我冷若冰霜的催促让他愤怒。他在电话里狠狠地骂着一句家乡方言,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,但我知道他很生气,十年来,他从来没这么凶神恶煞地吼过我。不过,这些我都不在乎,我只想在这个上午顺利地与石图领出分伙本本,以驱赶我内心卧宿多日的恶魔。

半小时后,石图从文化局过来了,推开虚掩的防盗门,我见他满脸黯然之色。石图不酗酒不抽烟,能将他这么摧残的,只有失眠,而同样受到精神重创的,还有我自己。我将茶几上的结婚证塞进手提包里:“快点吧,你这样耗着有什么意思?!”

石图站在那儿不动,一幅被打醒的模样。

我发飚了:“走不走啊?昨晚你明明在电话里说了‘不离的是猪养的’!”

石图恼羞成怒:“我还没吃早餐,你叫死一样!”

我轻蔑地冲他道:“不吃早餐会饿死你么?别给我耍花样!”这样骂着粗话低级吵架的现象也是最近才有的。石图果然被激怒了,一言不发,气冲冲地抢先走出房子。我关上门,锁上一屋的往日幸福与近日冷酷。下楼,打开车库将车开出来。石图第一次坐进了后排,脸腊黄。

民政局的办事员将我打印的离婚协议书递给石图一份,然后不紧不慢地看起来,协议很简单,办事员一会就看完了,然后用低沉平静的声调问:“婚后十年无小孩,感情不和,无债务,共同财产是一套三居室和一辆车,全归女方所有,男方,你同意吗?”

“感情不和,你有没有摸着良心说话?”石图眼睛红了,死死地盯着我。我别开头,不敢看他:“我对你毫无半点感情可言了,你赶紧签字吧,别浪费时间!”

办事员没有按惯例劝和,因为是女方提出离婚,共同财产全给了女方,不存在要为女方利益维权,无孩无债,除了十年夫妻感情的伤口,没有任何遗留问题,何况感情的伤也不属办事员分割调配安抚的职业范畴之例。石图看了看办事员职业冷漠的眼神,又看了看我残酷无情的面孔,缓缓地拿起笔签下他的名字,和以往的签名不同,这个签名非常趔趄狼狈,不含半点艺术成分。

办事员忙碌了一番,将两个本子分交给我和石图。

石图将离婚证塞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,毫无风度地先走出登记处办公室。我跟在他后面,心里的郁气正一丝丝地往外抽。我快速走到他前面,叫他上车,他闷声说他打车。可他的东西在车里,还得我送他回文化局。石图依然坐进后座。到了文化局大门口,我停车,打开尾厢,石图抢先伸手将大皮箱拿了出来,头也不回地走进文化局大门。

自从医院判定我今生不能生长出一个好卵子之后,我对我和石图的幸福生活和婚姻彻底失望了,石图的家里盼孙子已经盼得无力,四十岁的石图还耗得起吗?当年,为了爱情,石图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,随我来到这个小城。从文化馆的普通创作专干到市文化局副局长,十年的努力奋斗,他终于在小城里找到了他的自信。我则在市武装部政工科任副科长,经常着一身制服,与石图的文化人气息截然相反,同事们笑我们是阴盛阳衰。我与石图疯狂地闹了一个月,现在,这种局面彻底消失,我从包里掏出离婚证,锁进小保险柜里。

这一会,我突然感到心被某种力量强硬挖走一般,胸口一阵巨痛,顺着这痛势,我猛烈地啕哭起来,一直不可遏制地哭到呕吐、哭到无力,我倒在床上,满身汗水地睡过去了。

一星期后,石图打电话过来:“蕙蕙,复婚吧,你的冲动劲也该过去了!”我冷静地回道:“你发什么神经,不可能!你别打扰我,我现在惬意得很!”说完立马挂断了电话,想起电话那边的石图,不争气的泪水便叭嗒叭嗒地直掉,我抽风一样啜泣。之后的每个白天,我都全身心投入工作,我去瑜伽馆办了季卡,又到美容院办了年卡,以打发假日。每天下班后我轻手轻脚地进屋关门,晚上都将手机关掉,把自己交付给电脑里的电视连续剧。以前看电视电影,我从来没流过泪,石图总是说我心硬冷,脆弱不足,坚强有余。可是现在我只要看到电视剧里主人公流泪,便会跟着大哭。我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,声音放得老大,根本不担心谁听见我家里的响动。

后来,有几次石图来敲门,我紧张地屏住气息,邻居告诉石图,说很久没看到我,可能是回娘家去了。为了避免石图给我打电话,我把手机卡也换了。偶尔,我会给家里打电话,和父母说话不超过三句,要么说我在开车,要么说正和石图吃晚餐。他们问我和石图为什么这么久也没回家,我只搪塞,说我们工作忙。

此后,石图再也没打通过我的电话了,我们彻底断了联系。

半年后,有天我突然心血来潮,翻出以前的手机卡装上,打开后收到很多的信息,有老同学老朋友的,有乱七八糟的广告消息,其中,一条图图的信息显眼地摆在那儿,我打开一看,差点没把手机惊掉在地板上,石图前几天结婚了,市文化局局长做的介绍,那个女人是局长表亲,他们市文化局所辖区文化局的离异女,三十四岁,比我整整小了四岁。我仿佛看到那个女人隆起了肚子,石图的老母亲无比欣喜地看着她即将出世的孙子。

可恶、卑鄙!离婚才半年,就急着再婚,至于吗?是不是以前他们就暗中有来往?搞不好我自己早成了受害者,却还蒙在鼓里用心良苦地和石图闹离婚。不行,我得去问问石图,是不是以前他们就暗渡陈仓了。

 

石图:人为还是天意

把厢子丢在文化局的房间里,我瘫软地倒在沙发上。折腾了一个来月,我身心交瘁,芝蕙做事总是这样不考虑后果,以前我就不知提醒了她多少:冲动是魔鬼,冲动是魔鬼!可她这秉性实在难移。十年了,三千多个日日夜夜,我们彼此牵肠挂肚、相濡以沫。现在,芝蕙居然完全不顾十年的夫妻情分,逼着我离婚。是否离了婚她就能解脱不能怀孩子的苦涩了?如果是这样,那就让她赌了这个气,等气消了,再和她说复婚的事。

自从芝蕙把我赶出家门后,我只能重新收拾我十二年前的两室集资房。我家在农村,父亲去得早,是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几兄妹拉扯大的,为了让我顺利上完大学,大妹连大学都没考就去深圳打工了。我上班后存了几年钱,好不容易买到这两室集资房,作为我与芝蕙结婚之用。芝蕙存的钱比我多,收入也比我好,婚后一年半,她就自己在本市一个环境比较优雅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室的电梯房,后来我们就住进了新房,享受着无与伦比的两人世界。然而,上帝不会让美变得更完美,我们这对人人羡慕的夫妻,过了几年都没有增添人丁的迹象。虽然我们自己并不是很在意,但随着两家人的直接参与和同事朋友有意无意的关心置疑,我们俩在众目睽睽下越来越象两个来自外星球的怪物。芝蕙单纯,性格刚烈,她说我们俩必须去省城医院检查,如果是我没有生育能力,她这一生都不要孩子,就跟我相依为命地过一辈子;如果是她自己没有生育能力,就马上和我离婚,让我尽快找个能下崽的女人。芝蕙的话很悲壮,却让我心里无比感动。

从俩人世界掉进单身生活,就像睡在满是虱子的狗窝,浑身不自在。好不容易睡着了,半夜习惯性地伸手向旁边抱过去,却只是搂了个虚空,那种落寞难以言诉。我给芝蕙打电话、去家里找她,都吃了闭门羹,我又不敢去岳家找,因为我们有着君子协定,瞒着双方家庭。老人如果知道我们的情况,免不了伤怀忧愁。局长倒是很赞同我们离婚,他的理由很传统,一个男人怎能没有小孩,况且我还是家里唯一的男丁,他让我好好工作,不要消极,以后他给我介绍个高大、臀肥的优秀女人。

两个多月后,局长找我谈话,要派我去省城进行两个月的学习,这个安排正中我下怀,反正这段时间难熬,不如去省城散散心。去的那天,我才知道,与我同去学习的,还有分局的副局长尹萌萌。临行前,局长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尹萌萌,她也是独身的,不要让别人抢走了,我一下明白了局长的意思。

尹萌萌很主动,无时无刻不在试图着偷偷解我的心结。原来,局长早就告诉她我离婚的事,这次也是特意安排我们在一起学习。因为我们都是文化系统,经常在一起开会什么的,彼此认识,知道她是几年前离婚的,前段婚姻也是清清白白,没有后患。这几年一直在东挑萝卜西选青菜,还是没有找到如意郎君,眼看年龄一年年往中年妇女这个坎上近,再不确定好终身大事把孩子生下的话,就真成了高龄产妇了。因为都是文化战线,而且又都是离婚人士,她急于找男人制造下一代,我何尝不是为了要下一代而被逼离婚?我既想与芝蕙复婚,又成天被亲友们规劝,正当徬徨之时,尹萌萌像一根绳索,轻易地借局长之力套稳我摇晃的思想。尹萌萌拉着我一起吃饭、游玩、逛街,甚至在宿舍里难分难舍。为了从与尹萌萌的暧昧关系中脱身出来,我每晚都要拨芝蕙的手机,可是,回复我的总是移动公司说对方已关机的提示,难道这就是天意?两个月的学习结束了,我与尹萌萌的关系已成定局。

从省城回来后,尹萌萌不时到市局来找我,俨然我的未婚妻。过了一段时间,局长做主让我与尹萌萌去民政局登记,要我们赶紧培养出革命接班人。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,似乎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,而饭已在我口腔里被嚼碎,有人盯着,我不咽也得咽。到市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后,我一想起芝蕙就后悔,如嚼碎的那些东西咽进了肚子里,再没有呕出来的道理,就算是有毒,也只能被药死,或者等着什么时候被人送进医院洗肠。领了证后那几天,我像个突然得了妄想症的人。我不停地想芝蕙,不敢去找名义上已成为我妻子的尹萌萌,连尹萌萌的电话都是慌张地忽悠。尹萌萌嫌我的小房子太脏太破,不愿意到我这儿来,只是经常打电话要我去她家。尹萌萌住在娘家,这个时候,我总臆想着尹萌萌就如一个佩剑女匪,若是到了她家里,不全是带刀匪帮了么,我害怕,我不敢上门。

这天傍晚,我正在收拾房间,吱地一声,我的门被推开了,条件反射往门口望去,我惊异得如踩着了老鼠,或者像看见一个站着的汉代女尸。几个月电话不通的芝蕙居然直挺挺地竖在了门边,她瘦得非常厉害。我还没反应过来,芝蕙已怒目圆瞪,火一样射向我,我一看芝蕙这样儿,恍惚又回到我们夫妻时候的生活,我做了一件让她不满意的事情,她向我耍着性子:“烂石图、破石图,你今天告诉我,是不是以前就和那女人好上了?!”芝蕙愤出这句话后,审犯人一样盯着我的眼睛,似乎要从我眼睛里挖出她以为的什么真相。芝蕙的话把我叫醒了,我一下子从恍惚中惊悟过来。我赶紧关上门,把芝蕙拉进里屋卧房里,我已经再婚了,别让同事看到我的前妻还与我纠缠不清。让局长和尹萌萌知道了,我将百口莫辩。

“我是身不由己!局长做的介绍,本来我一心想与你复婚,你自己又不接我电话,还躲着我,再婚我确是迫不得已啊!”我语无伦次地一顿说辞。

“你说谎,你骗人,我不信!”芝蕙喊道。

这时,偏偏我的手机响起来,是尹萌萌打过来的,一定是问我要不要过去吃晚饭,我忙快步走到外间,用手遮挡着其它可能发出的声音,悄声对着电话说:“今晚我要写个材料,不过去吃饭了。”尹萌萌在那边哦了一声,我顺势挂了电话,又忙进里屋和芝蕙解释:“你去问邻居,我去找了你多少回,你天天住在娘家,你说过不准我再去你娘家的,打你的手机又是关机,我说复婚你又不肯。”芝蕙捂着耳朵:“够啦够啦,我不听我不听,你们早就在合伙设计排挤我,你们卑鄙无耻!你这个烂石图、破石图、臭石图,你欺负我,你狠毒,你没良心……”芝蕙瘫坐在我床沿的地上,失控地哭起来。

和芝蕙结婚十年,芝蕙曾这样失控哭过一次,那是第一次去省城检查时说她患有不孕症,芝蕙一下子受不了这个打击,在医生面前当场大哭,为了安抚她,医生说其实我也有问题,而她这个不孕症应该是可以调理好的,芝蕙才从绝望的哭泣中平静下来。现在,再一次看到芝蕙如此伤心痛哭,我心里一阵酸楚与心疼,几个月来的牵挂与思念崩塌的坝水般猛烈冲出去。我不顾一切地抱住芝蕙那颤抖抽动的身子:“蕙蕙,你别哭,我受不了你这样,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,我不想走到这一步,我习惯了我们俩人的生活,我不要儿子,我只要你,可是,可是为什么,你不要我?为什么你把我推给别人……”鬼使神差,我本来是想劝芝蕙理智一点,不要冲动,可是却反把自己也惹哭了。我们俩不知哭了多久,后来,迷迷糊糊的,觉得两个人的身子冰冷,然后我们就抱着躺到床上。半夜醒来,我像几个月前一样,怀里抱着芝蕙,我不时地紧紧手臂,我不是做梦,我没有和芝蕙离婚,我们仍然是夫妻,我们还睡在一起,我们还生活在一起。或者,之前的离婚只是我们的一场噩梦,自从到省城检查之后,芝蕙有时心情不好就会开这个玩笑,有时晚上还会做恶梦,是的是的,一定是这样的,现在梦醒了,我从来没有再婚,没有什么第二任妻子,我和芝蕙根本就没有离开过,我们一直在一起!

天亮了,芝蕙醒过来,她从我怀里抬起头来,满脸昨夜的泪迹:“图图,我们真的分了?真的不能回到以前了?不,图图,我要复婚,我不要离婚,我离不开你,没有你我活不下去,我整天都在狠心对自己,难道你也还要这么狠心对我么?你不是说你一辈子都要爱护我的么?”芝蕙的泪又如雨水般流满脸孔,然后和着我的泪一起流在我的脸上、脖子上、最后顺着脖子流进我的胸口。我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意识,是的,我和芝蕙被离婚本本隔开了,永远隔开了,那个本本是魔鬼,它不让我们住在一间屋子里,不让我们幸福,不让我们睡在一张床上,不让我们亲热……

我抱紧芝蕙,用力擦着她瘦下去的脸:“给我一个月时间,如果一个月之后我没给你打电话,就说明我无能为力了,蕙蕙,那是我们的命,是上帝要断了我们的缘。”

 

芝蕙:寒风雨点皆惊心

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石图床上爬起来的,不知怎样东撞西撞将车开回了家。我的腹腔空空,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饿。我颓唐得像只被打折双腿的狗,被主人遗弃在房子外面,天好冷,我缩在风中……

我钻进冰冻的被子中,没有石图的怀抱,我全身筛糠似的颤抖,四肢麻木。石图已经不是我的了,从此,那个尹萌萌堂而皇之地取代了我的位置,她会每天与石图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,甚至理所当然地被石图爱护着。想到这里,我的心刀绞般的疼痛。石图这一个月里能做些什么?和新婚的女人闹离婚?和同事居理力争?和家人生气怒吼?一个月后就要过春节了,往年,石图和我总是在一起过春节的,先年去他家里过春节,后一年便在我娘家过春节,两边轮流着。如果不是离婚,一个月后我们就要到石图家去过年了,石图的妈妈虽然极想要个孙子,可是她从来没嫌弃我不能怀小孩,只是催我们要抓紧时间到医院去检查,有时焦急了甚至催我和石图领养一个。她说,世上有很多人之前是怀不上小孩的,可是领养小孩以后,那个孩子就会招来小孩呢,神奇地能怀孕了,这事太多也太神了。但我们究竟是国家干部,怎么会相信她那一套迷信的说法,再说,如果领养了小孩,我们就不能再要小孩了,国家工作人员只能生一个小孩,这是国策。

从省城检查出我彻底不能怀小孩时,我问医生是不是石图的问题?医生告诉我,其实石图根本就没问题,以前说石图有问题是为了安慰我,以为放下思想包袱我的身体状况会有奇迹般的好转。看来,奇迹就是奇迹,是很稀少的东西,如果经常有奇迹,那就不成其为奇迹了。石图的妹妹对我都非常好,她们都在深圳工作,都在深圳买了房子。当我和石图在我娘家过年时,她们就会把石图妈妈接到深圳去过春节,当我和石图回他家过年时,她们就会拖家带口地一起回来过年,她们都会给我从香港带化妆品或是衣服围脖什么的,我自己没有姐妹,感觉石图的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,我总是喜欢买一些包包和首饰之类的送给她们,我一直觉得我和石图的妈妈和妹妹是天生的一家人,这一辈子都是。可是,这一年我们却不是一家人了,我不知是她们抛弃了我,还是我抛弃了她们。

这一个月太难熬,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失眠,我托医院的朋友帮我买安眠药。我没有再去美容院和瑜伽馆,我不知保持美丽的容貌和身材有何用处,石图不看了,给谁看我都没了心情。这一个月里,我每天晚上都养成了哭一顿的习惯。然后被恶梦惊醒,又流着泪失眠。白天上班一点精神都没有,老是做着事便会走神,或是瞌睡。我不敢打石图的电话,我知道,如果他有办法,他能解脱,他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;反之,他肯定是陷在困难中,那就是石图说的命。

一个月过去了,单位放春节假,石图没有打电话给我,我知道我该屈服。我清理了几件衣服回父母家去,我要学着单独守着父母过年过节,以后,都会是这个情形。爸妈一个多月没见着我了,猛一看到我,吓得全哆嗦起来。“发生什么事了啊,蕙蕙,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?石图呢?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?你们吵架了?”我把东西放下,爸爸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,我缩到沙发上去坐着,把脚和手都伸进电暖桌中,我感觉很冷,我让妈妈把温度调上一档。喝了一口开水,我低沉地对爸妈说了我和石图离婚的事。然后我就流泪了,流着流着就哭了起来。爸爸不停地叹气,妈妈又心疼我又气石图:“哪有这么狠心肠的男人,不多不少也有十年的夫妻感情了吧,说离婚就离婚,这么快就找二任了,亏得我们平时对他像儿子一样,谁知他竟这么没良心!”妈妈说着要给石图打电话责问。我制止了她,我不怪石图,是我自己当时要死要活地要求他离婚的。再说,当初我不是想要他另娶生子么?他果真另娶了,那就希望他如愿生子吧。这会儿,说不定他带着他的新老婆,在他老家的灶膛里烤柴火呢!

妈妈陪着我抹眼泪,一边又劝慰我。要我看开一点,天无绝人之路,以后让亲友们物色着,看是否有死了老婆带着小孩的好男人,或是离婚带小孩的好男人。爸爸说,现在很多人不要小孩,也过得好好的,不要难过,灾难的一年就要过去了,幸福的日子会来的。

晚上,我给首都的同室女友打了个电话,我们相互问了近况,听说我离婚了,她便在那边没心没肺地大笑着恭喜我,她说她是打算一辈子不婚的。我心里渐渐扯开了些,最后,她说春节后我们几个同室女友在首都集合,之前她一直没打通我的电话。我毫不迟疑地说春节过后我一定去见她们,好多年不见了,我现在很盼望见到她们。这个晚上我心里很平静,这个晚上我没有再哭。

 

石图:提不起放不下

芝蕙红肿着眼睛含着泪水走了,我独自躺在床上,用被子蒙着头狠狠地嚎哭起来。泪水再一次打湿了我的枕头,里面还有先前芝蕙的泪水,这只湿枕头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这半年来,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思念芝蕙的苦痛,我总在想,或许芝蕙离婚后真的解脱了内心枷锁,或许她现在反而快乐轻松些。要不,她怎么会那么绝情地吵着离婚?芝蕙是个性子直率头脑简单的人,我只要说句好话,她就会快乐得像个天使,在她的生活中,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烦恼,工作上也是如此,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、得心应手。可是,昨晚芝蕙的悲伤却让我始料不及,结婚十年,芝蕙从来没求过我,昨天晚上她第一次求我复婚,我耳朵里回响起她绝望的痛哭声,心里有如一把尖刀在不停地绞着我。如果我们离婚给芝蕙带来的是一个劫难,那么,我可以想象,这一生,芝蕙都会带着一个不能生育的中年女人的身份,背着更多的压力与痛苦在下半辈子里煎熬度过。以前我只想到芝蕙有不孕的压力,现在我清楚芝蕙更觉得自己是个失去爱的弃妇,将有一个很漫长的孤单生活让她去伤、去痛、去悔、去恨。

晚上,我将尹萌萌约出来吃晚餐。我问尹萌萌。我们是不是太快了些?你都不了解我,我个性不好,家在很远的农村,我又穷,房子也没有,可我还打算把我妈接过来住,她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,而且她年纪大了,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。尹萌萌保持着优雅的微笑,没回话。我继续说,或许我们刚刚登记了,还来得及反悔,我这段时间也还不能进入状态,我总是不能克制我自己想起过去。我这样子会给你造成伤害,时间一久,我怕给你的父母也造成某种伤害,我希望我们冷静下来想一想。

我不要想,我现在是你的妻子,没有什么反悔的,没有什么要冷静考虑的。是不是你后悔了?是不是你的前妻纠缠你了?尹萌萌挑衅地笑望着我。

没有的事,是芝蕙要离婚的,她怎么会纠缠我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说出芝蕙的名字,我感觉胸口被谁狠力拧了一把。是我自己的问题,我接着说,我是个恋旧的人,亲友们可能都赞成我再婚,但我自己很难过渡。

尹萌萌打断了我,说:我等你,但不要让我等太久,不说这些了,先吃饭吧。

一天下班时,局长给我打电话,要我与他一起去他姨妈家吃饭,我知道局长的姨妈就是尹萌萌的妈妈,我说我还有个事要去落实,局长说尹萌萌的妈妈生日,其它的事就先放在一边吧。我无话可说,便说那我先去买点什么再去,让局长等我一下。买什么呢?现在,尹萌萌妈妈是我正宗的岳母,生日买点什么好呢?我记得以前只要我妈妈生日,芝蕙总是要给她买金戒指、耳环、手镯什么的,我到文化局对面的永鑫玉器店买了一只蓝田玉手镯,再给尹萌萌的爸爸买了两瓶酒。

晚饭上,局长一杯又一杯地要我喝酒,尹萌萌的爸爸喝酒很厉害,局长不停地示意我向我的老丈人敬酒,老丈人没醉,倒把我给喝醉了,局长带着他夫人走了,我只好留在尹萌萌家里。我迷迷糊糊地上了床,尹萌萌把我们的衣服都脱了,她粘着我,在我胸脯上摩擦着,顺着原始的冲动,我终于没能守住自己。第二天上班的路上,想起芝蕙那晚到我房间的情景,我娘们一样流出眼泪,喉头硬着一砣铁一样撑痛着喉咙。

放假了,我得回老家陪妈妈过年,我买了一些礼品送到尹萌萌家去,以前这些东西是送到芝蕙家去的,可是,今年我不能再去芝蕙家,想起芝蕙的爸妈,他们对我比亲儿子还亲,我觉得自己是个浑蛋。是的,我是个大浑蛋!每天晚上,我只想着芝蕙,想着芝蕙的父母该怎样怜惜地安慰着他们的宝贝女儿,又怎样怨声恨气地责备着无情无义的我。尹萌萌的父母留着我住了两晚,然后我执意一个人回老家过年。

年后,我电话和局长请了个假,说家里要处理一些家事,要多耽搁些日子,元宵节后再去上班,因为文化局元宵节前上班基本上是假相,由于平时我及少回老家,局长勉强答应了。大妹一家子开着车先回深圳了,小妹想请妈妈去帮着照看孩子,要我带妈妈一起去深圳,小妹夫在深圳开了个小公司,小妹也在公司做管理,反正他们自己开着车,我趁机去深圳玩几天。

家里人知道了我离婚的事倒没有太多的惊奇,只是妹妹和妈妈都在叹气,说芝蕙的好,继而又说尹萌萌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,一定不像芝蕙那么亲切,但是为了石家有后,离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,希望芝蕙能原谅我。小妹还给芝蕙带了一瓶法国香水,我让她自己留着用,我也不能再去找芝蕙了。在深圳的日子过得非常快乐,天伦之乐大多如此吧。看到外甥们,我只有感叹,如果我和芝蕙有小孩,怕也有这么大了吧。带着外甥们在游乐场玩的时候,我又回忆起和芝蕙在游乐场时的那些美好日子,芝蕙像小孩一样撒娇,要我陪她坐海盗船、开碰碰车……没有我了,芝蕙还会去游乐场么?在这么喜庆的节日里,芝蕙是不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?芝蕙,你一定要坚强,你一定要挺过去。我觉得自己很无能,倘若芝蕙会一生痛苦,那我也将一生愧疚,今后或许有一些快乐和幸福,可是,比起芝蕙和我必须熬的这些痛,那些可能的快乐幸福都无关紧要。

回到单位上班后,我碍于礼节,偶尔去尹萌萌家打个转,或是吃顿饭就回了自己的小屋子。又过了一段糊涂日子,有一天尹萌萌来找我,要我陪她去医院看病,说肚子不舒服,医生一检查,说尹萌萌怀孕了,尹萌萌一脸的喜气和神气。十年来,我曾和芝蕙幻想着有这一幕,可是,这一情节真的出现了,主人公却不是芝蕙。我以前盼着自己有孩子,可这会儿真有了,却并不觉得有多高兴。相反,我的心更沉了,我觉得未来无望,确切地说,是我和芝蕙的未来无望。

今年的春天雨水特别多,倒春寒一直延续着,我的心情也特别沉重,只在周末去尹萌萌家。后来,尹萌萌终于屈服于我的固执,搬到我的小房子里住下。这样,我单独静静想芝蕙的时间更少了,我知道,以后孩子生下来,想芝蕙的时间会越来越少,而我的愧疚一定会越来越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