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鹅道歉

 

作者:liufiel

 

 

 

一只鹅高昂着头,雄武雄威地走在路上,见了人也不点头哈腰,也不让路,谁都不会在背地里议论一只鹅的清高和肆无忌惮。

我有时很羡慕鹅的悠然自得,它闲静度日,不会为了生活去奔波劳累,也不会像我,为了写一首诗歌或一篇文章而冥思苦想,更不会为了挣几个硬币而深夜不眠。

我知道,鹅对我是有意见的,甚至还有恨,但我现在还没有给它们道歉,我总是站在人类的高处,不把它们放在眼里,这种性格它们肯定是视我清高。清高又能当得了饭么?它们肯定在背地里笑过我,甚至讥笑我人模狗样。

其实我也想过给我家那群白鹅道歉,但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,它们在我童年的某天就已经陆续去了天国,我当时还没有这种谦卑的想法。我总觉得我是高高在上的人,怎么可能与畜生去相敬如宾?我现在已经逐渐意识到被生活押着的苦恼,我们有双脚,完全可以逃掉,而且也没有铁链,但我们就是逃不出生活的魔掌,甚至不敢有出逃的想法。

鹅肯定也想过要逃,或者像一个叛逆期的少年一样,总要做两件不如人意的事出来,让人烦,让人恼。我和弟弟妹妹在傍晚里被鹅烦过很多次,有时候甚至哭出声来。鹅却很是悠然,它们故意游在塘的中央,堆成一团白色,离我们远远的。它们以捉弄我们为乐,一忽儿靠近东边,等我们绕着池塘走到东边,它们又哗啦啦群游到西边;一忽儿它们又故意靠近南边,等我们拿着石子气喘吁吁地赶到南边时,它们又恶作剧地集体向北边奋游。

然后我们三姐弟商量了一个对付它们的办法,我们各守一方,拿石子从三方扔它们,让它们惊恐,让它们除了上岸别无选择。后来我们成功了,鹅群有气无力、毫不情愿地走向回家的那条路。它们个个机械地、慢吞吞地向前迈步,先前在池塘中的奋勇荡然无存。我生气地用竹枝抽了一只落后的白鹅,以排泄我长时间绕着池塘追逐它们的恼怒之火。这只鹅生气地大声叫嚷了起来,它一定在骂我,说我以强欺弱,说我没有君子风度。可那时我顾不了优雅,想教训教训它们,以显示作为主人的威严。

如果下次再赶不上来,就把你们杀了吃鹅把子!我愤愤地吓唬它们。鹅走得快了些,我想它们那会儿肯定也想过要逃走,但它们怕逃到别处立即被别人杀掉吃了鹅腿。我说要吃它们的鹅腿只是一句气话,它们很清楚,因为回到家里,我就忘记了我之前的愤怒,拿香喷喷的谷粒和着米糠喂它们。

要说不想吃鹅把子,那是骗人的假话。小时候我想鹅把子吃都想得差点哭起来。那年我们家没有喂鹅,父母连买只鹅崽的钱都没有,我也很小,小得连看鹅都不会。但我却想吃鹅腿,特别特别想吃,因为我闻到了鹅肉的香味。简直太香了,我现在都没法形容那诱人的味道。那味道牵着我的脚,一直走到奶奶的高门槛前。我家的房间与奶奶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,又是木屋,中间很多缝隙,香气像被什么赶着,不管不顾地扑进我的鼻孔。我倚到奶奶的门边,看着她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大海碗,碗里装满着热气腾腾、香得让人晕倒的鹅肉。后来堂弟也来了,倚在了奶奶门槛的另一边,奶奶拿一只饭碗,盛着两只鹅把子,把我们叫到堂屋里。分给我们一人一只。我们马上用手抓起鹅腿,大口大口地咬起来,油腻腻香喷喷的,我们连骨头都用劲嚼碎了。我们吃完了,咂着嘴巴,用舌头舔着嘴巴周围,又用袖子擦了涂到脸上的油。那只鹅把子是我吃过奶奶家唯一的一只家禽腿把子,直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那种美味,还对奶奶那次慷慨充满了感激。被我们吃掉的鹅已经不知道痛了,但它在被奶奶杀的时候,一定是痛极而死的。

我们自己家里的那些白鹅,我们真的不想杀也不能杀。母亲一只一只地把鹅卖掉了,最后只剩下两只,一公一母。它们没有遭厄运,并不是母亲特别喜爱它们,是另有重任,母亲想要它们给家里增添鹅口。

和鹅感情最深的是弟弟,他是家里年龄最小的,看鹅这种轻松活非他莫属,所以他每天都陪着鹅。鹅也喜欢呆在他的身边,左帅右将的。弟弟切猪草的时候,它们也呆在两旁,菜刀频繁地落在木盆里,鹅扯着长胫往盆里去啄猪草,弟弟怕失手剁到它们头上送了它们的命,便用两只脚踩在它们背上,它们听话地叭在地上,只有溅出一些碎猪草时,鹅才伸长头将碎猪草吃掉。

那天家里来了客人,母亲实在拿不出招待客人的菜,当时母鹅正在孵鹅蛋,公鹅只是守在笼前,白吃着粮。母亲动了杀公鹅的念头,拿出菜刀往磨石上磨刀,吩咐弟弟把公鹅抱过来。弟弟赶紧去抱公鹅,却并没有给母亲,而是紧紧抱着公鹅跑到外边哭起来,不许母亲杀鹅,公鹅可怜巴巴地呆在弟弟怀里一动不动,听天由命。

最终,母亲还是没有杀掉那只公鹅,她怎么招待了客人,我已经没有印象。

鹅的生命很短暂,它等不到我长大,更等不到我成熟和醒悟,它不给我道歉的机会。在我还没有抛去旧的懊悔时,又创造了新的罪孽。我曾经那么爱过鹅,和它们住在一个屋檐下,成为风雨同舟的一家子,它们也为我的学费贡献过力量。但我最终还是抛弃了它们,甚至连声抱歉都没有说过。现在,我还在犯着同样的混,我同别人去吃过有名的月溪美味炖鹅,还在不同的餐馆里吃过米粉鹅肉。我罪孽深重,每次与鹅相遇,它们高昂着头时,我都只能低着头,从一侧仓惶逃走。

 

【已发《湛江财政》和《洞口作家》杂志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