蚌精与楚家湖
作者：liufiel
一
明朝弘治元年（1488年）大旱、民相食。
十八岁的楚家宝和爹扛着手摇木制龙刮水车车水回来，青布马褂都湿透了。
娘用海碗盛了一碗煮熟的红薯，让楚家宝父子吃，家里早就没有粮食了，地里的红薯也已不多，不过，好歹还能勉强充饥。楚家宝一连吃下两根红薯，红薯卡在喉咙里难以下咽，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，楚家宝口干舌燥，感觉整个人都要被燃烧起来了，他走到水缸子前，缸子里已经没有水了。
娘从木餐柜里端出一碗水给楚家宝：“家宝啊，家里就剩这碗水了，你和你爹喝了吧，夜里，和你爹再去秃山边的泉眼里接一点水回来，村头的井现在已经没有一滴水出来了。”
楚家宝用小木勺倒了几口水，喝了，又给爹倒了一小木勺，碗里只剩下三分之一，他将碗递给娘，要娘自己喝。
娘的嘴唇干裂，楚家宝知道娘一天都没有喝一口水，她舍不得喝，留着给他们喝，因为他们在烈日下干活辛苦。在楚家宝的坚持下，娘才勉强喝了一口，仍然将碗放进餐柜里去了。
“溪坑里有水吗？田里禾干死很多了吧？”娘问。楚家宝爹重重地叹气，哪里还有水啊，溪坑里就那一点点泥浆水，大家都想往田里灌点水，禾都干死了。
去年也是大天旱，这老天要收人了啊！娘也叹道。
一天，楚家宝和爹上山捡柴回来，见娘晕倒在堂屋里。爹扶起娘，一个劲地叫她，掐她的人中，娘才醒了，给娘喂了一口水，娘开始说话：“红薯和红薯藤早就吃完了，今天我到田坎上挖了点草根和野菜，你们做工饿了，你们吃吧！”楚家宝急得掉眼泪，一定要娘先吃野菜，娘说自己先吃过了，坚决不肯再吃。半夜，娘全身冰凉，她饿死了，其实她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。
娘去世了，楚家宝伤痛欲绝，爹更是沉闷不语。上山捡柴时，爹带着楚家宝挖野菜。这种天干的年份，柴也没人买，好不容易卖掉一担柴，换了几个树根粑粑，父子俩得已活命。每次爹煮熟野菜和树根什么的，都要自己先吃了，他不像娘，总是舍不得自己吃。
长期干旱，地面都开裂了，草木渐渐枯死，人们争抢着往田地里和山坡上挖野菜、打野物。有天早上，爹用铁锅煮熟了一碗野菜，他吃了三分之一，却要楚家宝吃先天剩下的一个用卖柴得的小钱兑换的树根粑粑，说那野菜中午再吃。楚家宝肚子很饿，却也不好做声。父子俩照常去山中捡柴。
刚刚走到山中，爹便莫明其妙喷出一口血，倒在了地上。楚家宝吓得赶紧抱起爹的头，让他上半身靠着自己，问爹怎么了。爹喘着粗气说：“儿子，那碗野菜不能吃，可能有毒，很多野菜都有毒，我不敢让你吃，所以我才先尝。”楚家宝感动得直抹眼泪：“爹，我背你去看郎中！”爹扬了扬手说：“算了，没用的，这年头，郎中也都逃荒去了，儿子，爹活不成了，你也逃荒去吧，记住，一直往南走，走到那有水的地方去生活吧！”楚家宝哭着说：“爹，你不能死，我还要考状元，让你享福呢！”说着，楚家宝背起爹向山下奔去，走了好一段路，楚家宝跌到了，爹也摔在地上，他去抱爹，只觉得爹全身僵硬，一探鼻子，爹早就没气了。楚家宝哭着在娘坟前挖了个坑，将爹埋在娘的坟边。
一夜无眠，楚家宝就这样孤独无依地伤心了一个晚上。
二
第二天一早，楚家宝清理了家里的东西，打了一个包袱背上，到山坡上拜别了父母，就往南方逃荒去了。楚家宝一路乞讨，捡拾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填肚子。两个月以后，楚家宝终于走到一个绿树成荫的山林，这儿鸟语花香，流水淙淙。他放下包袱，疲惫不堪地倒在水沟边的山林草地上休息。他做了一个梦，梦见娘对他说：“宝儿啊，你别走远了，就在这里盖座茅屋吧！”醒来以后，楚家宝仔细查看了一下地形，这儿四面环山，一条清澈的溪沟在山间流淌，溪沟里游着很多的鱼。往左走了一小段路，发现这股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。
楚家宝爬到山坡上，看到一棵熟得黄里透红的野桃子树，他兴奋得赶紧爬上去摘下一堆桃子，饱饱地吃了一顿。然后他听到流水的声音，原来这里有一股泉水，是从这半山腰的岩石里冒出来的，然后向山下流去，一直流到溪沟里。他捧了几捧水喝了，冰冰凉凉，清清甜甜的。楚家宝下山在溪沟旁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，将行李放在树枝柴草中，用随身带着的铁刀砍下一些竹子和树藤，在林子里比较隐蔽的平地盖了一间小茅屋。
楚家宝用林里的大竹子打空，做成了小水桶，又用竹子破成片，做成了篮子和捕鱼器。每天清晨，他都要爬到左边的山坡上去采摘野桃野果，然后再取回一大竹筒泉水。有天早上，楚家宝刚拿起竹筒去取水，突然发现泉眼旁有一只微张开着的硕大河蚌，他吓一跳，怔怔地盯着那巨河蚌，活了十八年了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河蚌！等他回过神来仔细一瞧，河蚌不见了，只见一块红白黑相间的河蚌形状的石块静静地躺在水中。楚家宝自嘲地笑笑：“看花眼了！”
楚家宝打好了茅棚，棚子周围也都拾掇好了，便沿着山路往外走，走了小半日，发现有一个集市，有着各种食物和生活用品出售。楚家宝身无分文，只好怏怏地返回。看着茅棚后面的一大片密集的竹子，楚家宝突然兴奋起来，他开始削竹编篮子，又从溪沟里放置的捕鱼器里取出了一些鱼虾，用微火熏干了。夏末的蘑菇遍山都是，楚家宝每天都要采几篮子蘑菇，自己吃点新鲜的，大部分放在石块上晒干了。然后，集够了干鱼干蘑菇，编好了一些竹篮，他便一块拿到集市上去卖，换回了锅碗瓢盆、粮食、农具、被子、衣物等。
楚家宝有木桶，有水缸了，他可以隔天去挑一担清泉水。这回，他又看见了巨河蚌，张开着，露出白白黄黄的蚌肉。他没有做声，只是揉了揉眼睛，一再观察。
突然，河蚌关上了，又变成了一块石头，躺在水中。
三
晚上，楚家宝在梦中听到一个女子在他耳边说话：公子，我是来找你的，我要帮你在这儿成家立业。但是，我不是人，我是蚌精，我们注定有一段缘，我是来了缘的，你不要怕我。
楚家宝从梦中醒来，久久不能安睡，他用火柴点燃松枝，在茅屋周围照了一圈，并没有看到什么女子，又感叹自己的美梦。好不容易捱到天亮，楚家宝迫不及待地跑到泉眼去，果然又看到河蚌了。他对着河蚌说：如果你是昨晚给我托梦的蚌精，你就张开蚌壳，如果不是，你就变成石头。楚家宝紧张地看着水里那只巨大的河蚌，河蚌张开了壳，楚家宝兴奋极了，他接着说：你若是真来帮我成家立业的，你就闭上壳，我要把你带回我的茅屋里去。河蚌突然就不见了，水里，只看到那块白黄黑相间的石头。楚家宝很是疑惑，只好心事重重地去地里干活了。
晚上，月色明丽，林间清凉。楚家宝睡得正香，迷迷糊糊中，昨晚那个女子又来了，这回他看得很清楚，那女子穿着白黄黑相间的衣衫，美得令人晕眩。她在他亲手做的小竹椅上坐下，轻柔地向他说起一段久远的故事：
公子，你知道吗？我们是三生有缘的，你的第一生是只鹅。那时，我在一口池塘里生活，你每天都在池塘里漂游。有一天，我不小心爬到塘边，被你夹住，因为我个头比较大，你吞不下我，后来，你又先后两次夹到我又没有吞下我，你看，我身上有三条你的嘴巴夹印。
说着，蚌精用手撩开后肩，果然有三道印痕。
公子，你的第二生是一条黄牛。那时，我在一条河里生活，你经常在河边的草滩上吃草，每天傍晚，一个牧童总会牵着你在河岸边饮水。有一次我在河岸边认真练功，没有发现牧童牵着你来饮水。牧童看到了我，兴奋地大叫着伙伴们来看我，然后卷起裤腿要抓我，这时，你突然脚一趔趄，就踩到了我，把我踩到沙石下面，我受到惊吓，赶紧爬到深水里去了。虽然那次我受伤了，但却保全了性命。现在，我的背上还有一只牛蹄印。蚌精说着又撩开后背，雪白如脂的肌肤上，一只牛蹄印泛着暗黄。
楚家宝喃喃道：那我们今生有什么缘？你叫什么名字？
蚌精说：我的名字叫小珠，今生，我们有十年的夫妻缘，但是我白天不会现人形，只有晚上才以人形出现。白天我得在水里修炼，因为白天现人形会耗晚上两倍的功力。明天，请公子务必把我从山泉水里捞出来，用木桶打水，将我放进木桶，带到你屋里养着。记住，千万不能让别人见到我的原形。我不能离开原形一个时辰，否则，我就没命了。而且，我只有和原形在一起，把原形从水里拿出来放在安全的地方，才能显出肉身，要不，就只能是一个假身躯。
楚家宝伸手抓了一下蚌精伸出的手，果然，抓了个空。
天亮了，楚家宝依蚌精晚上之言，用木桶装水捞回了河蚌。将河蚌养在一只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粽色小瓷水缸里。从此，楚家宝白天干活，小珠呆在瓷水缸里，晚上便现出女身，和楚家宝过着幸福的生活。小珠叮嘱他不要再去集市，家里需要的东西，她都会给他用法力变出来。
四
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，五年以后，楚家宝开垦了一大片田、地，并修建了一座三间木屋，还搭起牲畜栏，喂养着猪羊和鸡鸭。在蚌精小珠的帮助下，将小溪沟开挖成了一个大池塘，撒进了无数鱼苗。小珠说，十年以后，她就会功力尽失，变成一只普通的老河蚌，只有这个池塘相当大，她才能不被人发现，才能保全生命，她会一直看着楚家宝繁衍子孙，兴建家业。小珠和楚家宝生下了一对聪明可爱的小儿女，一家四口甜甜蜜蜜地生活着。
世事难测，好景不长。又过了几年，天下发生战乱，强盗横行。
一天，楚家宝带着一对儿女在山坡上的地里干活，突然发现屋里燃起大火。赶紧抱着小女儿楚楚，牵起儿子楚丰跑回家里救火。他们赶到家门口，一群强盗正向远处跑去。好在池塘就在家旁，楚家宝带着儿子提水救火，火很快就被扑灭了。楚家宝赶紧找小珠，但瓷缸早已被强盗砸碎，遍地都是摔坏的家具。一些值钱的东西和家里的粮食与家禽家畜全被抢走了，木屋被烧得面目全非，焦黑一片。这些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小珠不见了！
楚家宝心急火燎，加上救火劳累，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晕厥过去了……
楚丰和楚楚大哭了起来，这时，楚楚听到娘在叫她，她顺着声音找过去，在牲畜栏的阴沟里发现了大河蚌——她的娘。六岁的楚楚赶紧用力把蚌搬进了家，放在刚才救了火的水桶里。过了一会儿，小珠现出了人身，整个人憔悴不堪。她拼命运功，将楚家宝救了过来。楚家宝醒了，看到一家四口都好好的，便露出了笑脸，赶紧要小珠变回原形，以保性命。
晚上，小珠现出人身，整理被打砸的家，楚家宝看着小珠孱弱的身体，心都碎了。他搂着小珠，让她躺着歇息，家里全让他来收拾。小珠摇摇头，这个破烂的家，只能用法力来恢复。其实，不久后她就得结束这十年情缘，奉命回到天上的瑶池去。说变成一只普通的河蚌终生生活在池塘里，这是安慰楚家宝的。现在，被强盗抢劫烧砸过的家和这一对小儿女，到哪天才能过上美好的日子呢？小珠必须抓紧时间，哪怕是拼了自己的全部功力，也要把家恢复到先前的样子。
小珠让楚家宝看着两个孩子，她独自走到屋外，开始发功。过了一个时辰，楚家宝出来找小珠，发现小珠口吐鲜血，倒在地上。楚家宝赶紧抱着小珠进了屋子，并将蚌放进床下的瓷水缸里。直到第二天晚上，小珠才又现出人身，现在她的功力已经很小了，每天只能现身一个时辰。在小珠的功力作用下，家慢慢恢复了原来的样子，鸡鸭和猪羊也都在禽畜棚栏欢叫，还养了两条小黄狗。一家人终于又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，看着楚家宝正在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的温馨场景，小珠不禁暗暗落泪，她不舍离开家宝和孩子们。可是，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龙王的催令了，她是龙王献给王母的礼物，她以后要在瑶池产珍珠，专门供王母用。但现在她的功力已经所剩无几了，而且她还与凡人生活，甚至生下儿女，如果龙王知情，一定会严惩她。小珠成天在水中忧心忡忡，时间离上天的日子一天天近了，该怎么办呢？突然，小珠有了一个孤注一掷的想法，她要孕育两颗珍珠，把功力全部耗尽，龙王就没法拿她去进献了。如果真能成为一只普通的老河蚌，永远生活在楚家宝和孩子们身边的池塘里，那也是一种幸福。
一年以后，龙王派来虾兵蟹将，找到了小珠，当龙王得知小珠的一切情况之后，暴跳如雷，下令将小珠碾碎，撒进海里喂鱼。小珠苦苦地哀求龙王放过她，让她作为一只普通的河蚌，生活在她的孩子身边。龙王哪里还听她的哭求，限她一个时辰后出来受死。小珠瘫软在地，她一点点地爬到家中，叫醒熟睡的楚家宝和孩子们。楚家宝被小珠这个样子吓坏了，他捧起河蚌，要她马上回水中休息，恢复元气。小珠喘息未定，答应了楚家宝，叮嘱他两个时辰后一定要将她拿出来，她有要事要和他们说，她的时间不多了，天上一个时辰，地上只有一天半。白天她已现不了人身，所以只能在凌晨前把事情交待清楚。
五
两个时辰后，楚家宝将河蚌捧出来，小珠现出了人身，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一起，不忍分开。小珠流着泪说自己时辰已到，马上就会成为一只普通的老河蚌，叮嘱楚家宝一定要将她在明天午时前放进池塘里，这个池塘已经被她用法力开挖到三百多亩宽的湖泊了，并给它命名为楚家湖。但楚家宝还得继续修理这个湖泊，一直整成一只河蚌的形状，然后把湖岸修整好，湖泊里有很多的鱼虾，不用投草，它们会自己成长。湖里的鱼最多只能三日捞一次，每次上来的鱼不会超过十斤，捞鱼时只管用大盆放在堤岸边，念三声：小珠小珠快下令，大鱼小鱼都进盆！天亮后，小珠会在水里保持原形，并张开，那时候，楚家宝就把她的两颗珍珠取出来，一定要取出来，保存在这个小盒子里，不到危险时候，一定不要拿出珍珠，这两颗珍珠会保他们父子三人平安。
小珠从身上掏出一只精致小盒交给楚家宝。
楚楚和楚丰醒了，看到娘，都到小珠的床上来抱着他们的娘不放，小珠搂着他们，轻轻地拍着他们的背，给他们讲故事：
“孩子们，娘给你们讲个故事，这个故事叫《菜酒而已》：从前，有个儒官要乘马出去迎候上司，碰巧有人来拜访，儒官关照娘子说：‘待以菜酒而已。’自己匆匆赶路去了。儒官的娘子想来想去也不懂‘而已’是何物，就去询问婢女奴仆，大家一商量，认为‘已’是‘尾’字，正好家中有只大羊，就宰羊备酒待客。儒官办完事回家听妻子一说，急得直叹气，竟为此事愁闷了好久。后来，每逢出门，就总要关照妻：今天如再有客人来，只用‘菜酒’，切不可再用‘而已’。”
孩子们快乐地笑了，楚楚摸摸小珠的脸说：“娘，我还要听故事。”
小珠又给孩子们讲另一个故事：“这个故事呢，名叫《假假真真》，说的是从前有一个人，挖了水塘养鱼，怕鸟儿偷吃鱼苗，便做了个头戴斗笠、身披蓑衣的稻草人放在塘中。鸟儿知道不是真人，衔吃鱼苗后，在稻草人头上飞来飞去，叫道：‘假假假。’主人便拿掉草人自己戴斗笠穿蓑衣，站立在塘中。鸟儿还当是假人，又飞来偷吃鱼苗。主人很快捉住了它们，大笑道：‘你们天天叫假，今天却撞着真的了！’”
故事讲完了，孩子们却香香地睡着了。小珠和楚家宝紧紧地抱在一起，过了一会，鸡就打鸣了。小珠让楚家宝把蚌放进水里，小珠不见了，河蚌张开了，露出了金光闪闪的珍珠。楚家宝忍住悲伤，把珍珠剥出来，捧在手上看时，居然看到有血迹。楚家宝小心冀冀地用布包好两颗珍珠，将它们放进小珠给他的小盒里，藏到墙柱里一个隐秘的洞内。
午时快要到了，楚家宝把孩子们叫到身边，一起端着盆，含着泪把小珠放进了湖泊里，河蚌在水中浮了三下，然后就沉到水中央去了。
天黑了，楚家宝和孩子们都睡着了，湖泊里掀起一片白光，从湖面上抛到了空中，蚌精是上了天还是入了海，世人都不知道。
楚家宝按小珠说的话做，把湖岸修整好了，他和孩子们天天保护着湖泊，一有什么杂物落入湖泊，他们都要把杂物捞出来。这一湖干净清澈的水，养着他们最牵挂的人。楚楚和楚丰长大成人后，也娶妻嫁人生子，世世代代守着楚家湖。那两颗神奇的珍珠，一直保佑着他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