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时节,我回到了家乡


作者:liufiel



当男人们都浓墨重彩地描绘家乡的美好时,我总是找不到家乡概念,我似乎是个被家乡遗忘或者说根本找不到家乡的人。这不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,而主要原因是家乡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。

我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,也不是出门闯荡江湖的高人,更不是什么高位在居的官员。我只是一株好不容易才被认领的蒲公英,我被家乡飘散的种子繁殖,长在异乡的田梗边。我的根,始终不合规律地扎在别人的土地中。

父亲如今六十多岁,他在家乡度过了几乎空白的周岁时光后,便变成了一只人人都想踢一脚的拖油瓶,这个词的出现不但让我的父亲疼痛,也让我的心一阵痉挛。奶奶因为不甘贫穷,断然从爷爷的穷乡僻壤里退出,带着父亲嫁到另一个地方——我们的第二家乡。第二家乡无疑是我真正的家乡,却是我们一家尤其是父亲满受屈辱、挣扎奋斗了半生的地方。父亲是怎样走过他屈辱的、饱含血泪的童年与青年时光的,我不得而知。因为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,他极少跟我们讲起他以前的苦难生活。

我的家虽然在临镇的街边,然而贫困也同样在那儿驻守不离。其实家乡有个很美的名称,叫竹篙塘,我们所在的院落是欧阳姓氏。都说临街的人狡猾而缺乏情义,这里没有太多纯朴的民风,特别是这里欧阳姓氏的排外之心,丝毫不比传说中的上海人差。父亲因自己的姓氏而在家乡倍受歧视,这种现状源于奶奶的妒忌与愤恨转移。奶奶一走,爷爷便从此一路阳光灿烂,娶妻生子、升官发财,搞得不亦乐乎;而奶奶似乎被命运玩弄,一溜生下三子三女后,当家的便因病去世,平日不下田地的她带着几个没长成的孩子,希望大儿子能出力顶住家里的梁柱。父亲因爷爷的资助,便得以在外求学。那个年代取消高考让奶奶轻松了许多,父亲永远回到了家里,顶起这个捉襟见肘的家。尽管这样,奶奶还是越来越痛恨已经在县城活得潇潇洒洒的爷爷。这时候,碰上院子里的欧阳姓氏百般刁难我父母,奶奶便心里较为快慰,她也让我们的叔叔姑姑们时刻不要忘记我父亲的姓氏。像一个满怀好奇的孩子,当别人恶做剧地踩着一条死蛇时,他们也会偷偷地踏上一脚。

一个不知道善良一词怎么书写的姓氏是永远不会同情弱者的,一旦你是弱势群体,他们便都会来压制你,以显示他的强劲。大恶之人会进行棒打,而小恶之人会唾骂,无恶之人便躲在家里爆笑。但你从弱势群体里脱颖而出也不行,他们会千方百计去阻挠你、暗算你,让你活得很痛苦,让你纵然挣扎到一处干地还要纷纷倒水来泼你。父亲在学校里是让人尊重的教师,回到家里却还是人们口中的“杂种”。中国农民并不是个个都纯朴善良!

我们被排斥,我们抱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离开了自己的家乡——别人的家乡,住到家族观念不那么强的市区去了。

每年的清明,爷爷会约上父亲与叔叔去老家扫墓。清明扫墓是个大祭祀活动,过去扫墓都是家族里男人的事儿,这个活动与女性无关。随着时代的进步,人们的观念有了更新,在我国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下,女孩户越来越多,家里的男丁愈来愈少,男人们已组织不起一个大队伍了,女性们按部就班地得到地位的提高,荣幸地加入到了大祭祀的神圣行列。

三十多年了,我第一次与家人和着族里大队人马去扫墓。坐在车内,我搜寻着十多年前的印象。几岁至十几岁时,我有时会去爷爷的老家,或许可以说是我们的老家,我与老家是互为陌路的,我那时只是客人身份在家乡出现。因为我终究会回去,回到那个异乡人的家乡去。那时爷爷家里的人还住在乡下,没有举家搬迁进县城。我有时会是个传声筒,去爷爷家传传话,或者送点什么、拿点什么。从街上走进山村,有一段很遥远的路途,经过竹市园艺场,从蜿蜒崎岖的小肠道上穿过群山,来到唯一熟悉的爷爷那土砖与木板相杂的祖屋。在小姑的带领下,到院子里荡一荡那高高宽宽的秋千,在正月里享受我们难得吃到的香喷喷的烤红薯……

车子在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上奔跑,过去那些让我几度恐惧的阴暗的羊肠小道已没了踪影,通村水泥路已伸进了村庄的腹地。一排排篱笆监荆墙从车窗前一闪而我,我贪婪地放纵着目光,多么熟悉的乡味,绿色的篱笆监荆墙上长着郁郁葱葱的野蔷薇,野蔷薇伸展出无数的苔刺。小时候,我最喜欢吃这些苔刺,现在这种篱笆监荆已经很少了,以前这些监荆是菜园子周围竖起的专门用来阻挡牲畜和家禽的。远处出现了村落,一幢幢小洋楼镶嵌着五色的磁砖。能不感叹吗?当我们为了城市的三室两厅沦为房奴时,我们的农村却竖起一幢又一幢的小别墅。十多年前印象中那些砖木结构的房子消声匿迹,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布置着亭廊、贴附着空调机的新楼。

过去要走老半天的回乡之路,现在十几分钟就到了,我们已分不清原来院落的纵横轴线,一个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崭新村庄错落有致地静立在我们眼前。为了这一刻,我们举家从小城赶来,弟弟还从遥远的城市乘坐飞机,带着那海角的弟媳又从长沙辗转专程奔赴。我们这个家族在此已经有一千多人了,族长说。族里的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都投来亲切的目光,男人们互点着香烟,女人们则拉着母亲的手诉旧道今。接着,我们开始去寻祖坟,车辆们浩浩荡荡一直开到山脚下。族人们说,过去这山光秃秃的,连茅草都被割了当柴烧,如今人们富裕了,家家户户烧煤烧沼气,山里的柴都没人砍了,瞧现在这些山:树木高大,柴草茂盛、山花灿烂。进了山,大队人马第一个去的是我曾祖父的墓前,曾祖父是个师公,在乡亲们心中颇有地位,族长说曾祖父的墓地是风水最好的,依山伴水,所以我们一家都会行好运。然后,我们走向另外的祖坟,坟堆上面全都长满了茅草,茅草足有一个人那么高,族长号召族人们注意防火,必须先用刀将茅草除掉,然后再点燃香烛。

转完了几座山,我们回到院子吃团圆饭,农家的房屋前面有空阔的空坪,搬几张椅子坐在空坪上晒太阳,听坪前小溪淙淙流淌,古老而坚固的石桥从小溪这边院落架到对面的院落,象一条联络情感的纽带,这样的环境和空气清新得让人流连。农家的房子里面非常宽敞,堂屋里可以摆上十来桌,古老的八仙桌、现代的大圆桌统统摆上碗筷,男人们都在互斟着纯香米酒,女人和小孩喝着营养快线,大家招呼着夹菜、一桌桌亲热地敬酒碰杯。这一刻,我们找到了纯美的乡情,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家乡!临走时,乡亲们都依依难舍地挥手相送,叮嘱我们常回家看看。

车子又驶上了水泥路,渐渐地,我们离家乡越来越远,但我们的心却离家乡越来越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