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山梦


作者:liufiel

 


付舣悠闲地坐在天湖一侧的摊子里,笑眼望着来往游人络绎。儿子又回去驮鲜奶去了,儿媳忙个没停,给游人端上一杯杯鲜奶,收钱。凉风徐徐,四周山头上的巨大风轮纷纷旋转,白云在山顶飘游,阳光洒在湖面,泛起闪闪金光。慕名而来的游客们欢快地散落在湖畔、草原上、风雨桥中,留影、观光、感叹。

“青苔石上净,细草松下软。”南山的美景天下无双!付舣总是这样认为,当初没有选择回城,现在想来是最引以为豪的决策。在南山度过美好一生,是城里人可望而难及的,他们不是没有条件,就是舍不下那浮华干燥的城市生活。

那年,正是青春年少的付舣背起行囊,随着上山下乡的大部队,像一头还未成年的黄牛,跌跌撞撞一路懵懂地进入南山——邵阳地区第二青年集体农庄,成为垦荒队伍里的一员。住在简易的木屋子里,经常被硕大的蚊子和虱子咬得四肢是包,每到夜深人静时,便想到已经远走他乡的医生母亲和被劳动改造的当高中校长的父亲。

母亲离家那年,是父亲劳动改造的第四年,才八岁的妹妹付雨自然被母亲带走了,只剩下付舣在上学,和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。不久学校停课了,刚好有下乡知青垦荒南山的消息,付舣便响应号召,加入浩浩荡荡的垦荒队伍。

第一次学着用镰刀割草,付舣还比较新奇。南山上的茅草一望无垠,它们生长旺盛,堆得厚厚实实的。清瘦的付舣的个子还未长好,走进茅草里便看不到头顶,他们班的战友们便玩笑叫他蚂蚁。歇工的时候,付舣吹着手掌上的血泡,眼睛都湿了,好几回想哭,但看到战友们一个个热火朝天的,也就不好意思显露出自己的脆弱。

呃,跟我们说说,你爸干嘛给你起个这样的名字,蚂蚁?付舣骄傲地说:可别小看我的名字,我的名字有来历的。我父亲很喜欢元代词人卢挚的《黑漆弩》,他经常背给我听,“湘南长忆嵩南住,只怕失却了巢父。舣归舟、唤醒湖光,听我蓬窗春雨。”有一种归隐、与世无争的境界。本来我父亲给我起名湖舣的,我妹妹叫湖雨,可是我们的姓是付,与湖字同音,所以就起了单名,叫付舣,是小舟的舟加个义字,船靠岸的意思。大伙听了这席话,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阵,一个战友玩笑说:哈哈,你还是只靠岸的蚂蚁啊!付舣说,无理取闹!你们……你们真无知,还是知识青年!从此,付舣便成了知青口中打趣的靠岸的蚂蚁,久之,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了,于大千世界中,他何尝又不像只成天爬在南山广茅杂草丛中的蚂蚁呢?

两年后,知青开垦出一大片荒地,还铺了一条长长的大路。那一晚,乡亲们为了给知青们庆祝,在苗寨的大坪里燃起篝火,一大堆苗家的姑娘小伙穿着五彩的绣花苗服,姑娘们戴上银光闪闪的凤冠,在篝火周围翩翩起舞,知青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。付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照耀下,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苗家小姑娘特别漂亮,甜甜的酒窝,灿烂的笑脸,仿佛专门朝着他笑。付舣不由地心旷神怡起来,那时,他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龄。后来,她们还拿出苗家的自酿米酒请知青们品尝,令付舣兴奋的是,刚好是那个漂亮的姑娘给他端酒,从来不喝酒的付舣鬼使神差地请求姑娘再给他一杯,姑娘说,苗家的酒好喝,要喝你就喝三杯,然后又给他端了一杯,付舣一饮而尽,姑娘望着他噗嗤一笑,付舣傻笑着,有点晕晕乎乎的。后来苗家的姑娘小伙子拉起知青们围着篝火跳舞,付舣挤到那个漂亮姑娘后面,姑娘拉起他的手,大方地带着他跳起来。

付舣问姑娘叫什么名字,她说:你先说,付舣仔细说了一遍,姑娘没弄明白,他便说:那你叫我靠岸的蚂蚁吧,我们班战友都这么叫我。姑娘又噗嗤一声笑了,然后告诉他,她叫小湖,在邻寨的学堂里上学,每天要从知青点的木屋前经过。付舣对小湖可谓一见倾心,再说她的名字刚好叫小湖,居然补上了父亲当年为他取名而有意拉下的字眼。临别时,小湖送给付舣一条亲手绣花汗巾子。付舣在身上摸了好一阵,没摸出一点可做赠品的物件,只好遗憾地和小湖道别了。

此后每天一早,付舣都会就着初阳乘着晨雾爬到知青点木屋旁的坡上,看小湖是不是从这儿经过,这样过了几个月,付舣一次都没碰到小湖,心里甚是失落。每天清晨,付舣都会拿出小湖送给他的汗巾自顾自地傻笑好一阵,他从来不舍得用它来擦汗,而是藏在背包里小心地收藏着。

一天傍晚,月儿像一片树叶挂在天上,一两颗星子闪在天边,整片南山朦朦胧胧,像是浸在在仙境里。知青们陆陆续续在返回营房。付舣觉得很疲惫,正沿着湖岸慢吞吞地往知青点走。前面一个人向他对面走来,越来越近,付舣低着头迈步。对面的人走到跟前,惊喜地叫:靠岸的蚂蚁!付舣被吓了一跳,抬头一看,居然是小湖。他问她这么晚到哪去,她说去外婆家送玉米,付舣掉头说:我帮你背,说着接过小湖的背篓,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。原来小湖早就不再上学了,她们只是去认字,只有大人班,孩子班,并没有正规学校的年级,小湖已经上完大人班了,没有更高的班可以上。如果上正规的学校,只能到山下去上学,下山的路很远,走路要两天。

从外婆家回来时,付舣又送小湖回寨子,那时天已经全黑了,月亮的光却更明亮了些,星子已经长满苍穹。不知什么时候,他们俩的手就默契地拉在了一起,他们走得很慢,谁都不想加快步伐。快接近寨子时,付舣说:我们在草地上坐一会儿吧。小湖没有反对,领先坐了下去。夏夜凉风习习,旁边有美丽的小湖在甜甜地笑着,四周都是虫鸣。付舣感觉全天的疲惫都潜入湖底,他只觉得这个夜非常美好,这是他来垦荒以来第二个心情特别愉快的夜晚,当然,第一个就是和小湖相识那晚。

夜渐渐深了,小湖必须要回家去,他们恋恋不舍地拉着彼此的手,约好了每月初一和十五傍晚在这儿相见。

有爱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,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。小湖的父母终于发现小湖和知青好上了,他们强烈反对,不许小湖再与付舣见面。连去外婆家送东西,都要让弟弟陪着。小湖买通了弟弟,瞒着父母与付舣见面,给他缝补衣服,送新鞋垫,有时还让弟弟给付舣偷偷送好吃的。

南山的地很瘦,种不出什么作物,农场的知青大都泄气了,随着政策的变动,许多知青都一个个返城。付舣也回过一趟家,那是家里打电报到农场,说祖母病故,务必要他回去送葬。到家时,父亲自然是回来了,正在殡义馆祖母的遗像前跪着烧纸线,付舣见此情景,放声哭了起来,那几年上学,都是祖母与他相依相撑,而祖母临终前,他都没能听祖母说最后一句话。付舣绕到后面去看祖母遗容,哭着不肯离开,后来还是亲戚把他拖到前台。付舣一边跪下烧纸,一边哭。

送走祖母后,付舣和父亲呆了几天,才知道父亲复职了,找了个女人和他在家过日子。他希望付舣这次回城就不要再去南山了,打个父亲有病需要亲人照顾的报告。从父亲口中得知,母亲已带着付雨另与他人在北方组成家庭,不会再回。父亲现膝下只有付舣一子,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。回城后找个一般工作应该不难,父亲所在的学校缺工友,可以先在学校做工友,一边复习考大学,争取以后当一名老师。付舣不想和父亲的新女人一块生活,他心里只有自己的母亲和妹妹。看着父亲淡淡的眼神,付舣说考虑一下。这个家没有祖母,没有母亲,没有妹妹,很多亲情都已经不复存在了,现在唯一能牵动他心的,只有小湖。小湖不可能和他回城,她的父母更是反对他们在一起。

农场的人大多回城了,剩下少数的人愿意献身农场,改造南山。大家都以为付舣此次回城后不会再回农场,他们班的人除了他全都走光。付舣一个人呆在屋子里,觉得特别孤单寂寞,但比起回城生活,他还是喜欢这宁静,他已经不适合城市生活了,觉得城市是别人的,只有这宽广的南山,才能容下他的喜怒哀乐。他想去看小湖,却又不敢。

这天,付舣和战友们在挖山路,看到小湖的弟弟向他走过来。付舣迎上去急切地问:小树,你姐好吗?她在不在家?小湖弟弟把他拉到一边,说了一番悄悄话。原来他回城这些天,小湖和她父母都以为他不会再回到这贫瘠偏远的地方来了,小湖天天在家闷闷不乐,还偷偷躲在房间里掉眼泪,连出门都不愿意。母亲很担心,支使她做这做那,小湖都推说身体不舒服不肯出来,后来父母终于急了,每天打发小树出来打探军情,看付舣是不是真的返城不再回农场了。

当时,付舣就向队部请假,回屋子拿了些城里买回的礼品和小树来到小湖家,小湖见到付舣,惊喜得哭了起来。小湖的父母让小树给付舣端上一杯油茶,推说出去干活,把付舣撂给了小湖。两个分别很久的人紧紧地抱在一起,付舣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,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美丽的女孩在乎他,他觉得生活有了意义,他决定一辈子和小湖在一起,就算一辈子留在农场,他也愿意。付舣有个梦想,那就是和小湖永远生活在一起,在农场里努力奋斗,和战友们把南山建成一个硕果累累的大果园。

小湖坐着苗家的大红花轿到了知青点队部帮付舣布置的简陋新房里,两人过上了相亲相爱的小日子。

又一拨游人涌到付舣所坐的摊前来买鲜奶,他站起来招呼客人,对在摊前买鲜奶的游人说:朋友,到了省城,去五一路买南山牛奶啊!到了邵阳,去红旗路南山牛奶专店买,那是我儿子女儿开的店,只要你说到过南山,见过我,他们都会给你们优惠的。

这时,付舣的小儿子用摩托车从家驮了鲜奶过来,装好,又一个个给游人敬名片。

一阵风从湖面上刮过来,吹起游人们的衣裳,衣纱自然摆动,婀娜多姿。放眼南山美景,“便觉眼前生意满,东风吹水绿参差。”让人觉得仿佛不是在旅游,而是正在梦中。